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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造人,人創語言

科學家何其有幸,在尼加拉瓜革命的灰燼中,目擊了新語言被創造出來的歷程。


撰文/曾志朗

尼加拉瓜,中南美洲裡一個極端貧窮的國家!

尼加拉瓜,長期以來在極端獨裁政府的統治之下,人民生活非常困苦,物質缺乏、教育不普及、知識低落、民怨四處、抗暴聲不斷……

革命終於爆發!一九七九年七月十九日,左派思潮的桑定國家解放前線,領導廣大的人民群眾,發動草根性的全面抗爭,犧牲了數萬人民的生命,擊退美國來的支援,終於推翻了由美國政府所支持的蘇慕薩(Somoza)獨裁政府,成功建立了「以絕大多數的邏輯」為執政方針的人民政府。

但革命成功的歡樂並沒有維持很久,新政府從獨裁者手中承接過來的是滿目瘡痍的國土及龐大的外國債務,即使有心,面臨的卻是巧婦難為的困境,人民的痛苦不能馬上改進,外國的勢力又不停入侵,內亂加外憂,桑定政府的執政不到10年就瓦解了。

一直到今年,桑定政權的前領導人奧蒂嘉(Daniel Jose Ortega),在16年的失勢之後,又以37.99%的選票,贏回總統的位置,但不到四成的選票,就註定要在聯合政府中掙扎了!尼加拉瓜仍然窮困,人民什麼時候才能出頭天?!

對尼加拉瓜的人民而言,七○年代末期以來的革命可以說是尚未成功,但桑定政府剛開始執政時,對人民的照顧,確實也能秉持當初人民革命的理想。在教育與醫療的普及上,做了很多實質的努力,尤其在全國的掃盲運動上,發動了近八萬的義工,把成人文盲的比例降低,且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大力幫助下,提升基礎教育的品質。對弱勢族群的重視,更是前所未見。這些新興的作為,除了嘉惠弱勢學生的身心成長之外,也提供了科學家一個意想不到的窗口,得以一窺某一生命現象由無到有的發展歷程,提供了科學理論建立時所需要但卻不輕易觀測得到的證據!

因為貧窮,交通不便,尼加拉瓜人民的人口流動與交流是很不可能的,尤其是社會的弱勢者如又聾又啞的人,更是社會的邊緣人,他們孤立無援,往往一生碰不到另一位聾啞人。八○年代初期,新政府甫成立,第一所聾啞學校在尼加拉瓜首府馬納瓜成立,而有幸入學的聾啞生,第一次有機會接觸到另外的聾啞生,由彼此陌生到天天生活在一起,成為熟悉的伙伴。他們如何溝通?如何交談?學校裡所教的西班牙語,對他們毫無用處!但奇妙的事情就「忽然間」發生了!

開始的時候,他們用簡單的手勢、用肢體,也用眼神,更用誇張的臉部表情去傳達訊息,然後手形(hand shape)有了象徵的意義,手的上下左右的空間位置成了詞彙的區辨表徵,從一個位置移動到另一個位置的快速動作,被賦予類似「動詞」的功能,而動作的循環次數,手形展開時的使力程度,成了加重語氣的抑揚頓挫。這些不同的視覺空間表達逐漸定型,成為聾啞人的共識,而這許多向度就規律化成為類似語音的單位。接下來,從這些有限的「語音」單位,他們發展出一套形同文法的介面,使得意義的產生變成幾乎是無限的開放空間。很快的,一套以單一詞彙表達為主,且不甚完整、不甚連貫的「洋涇濱」手語系統(Pidgin Sign System),就奇蹟似的湧現在這些聾啞社區的交流活動中了!

洋涇濱手語雖然不是一套完整流利的語言,但這套詞彙、語意、語法都不足的語言,在越來越頻繁的使用壓力下,加上越來越抽象化的意念需求,就使得語法的結構越來越複雜,而語言交流的輸出與輸入,也有了一個完整語言系統的基礎架構了。這種洋涇濱語的複雜化現象,語言學家稱之為「克里奧化」(Creolization),是兩種已存在的不同語言碰撞在同一地區時,說弱勢語者去學習強勢語時,所發生的語言系統的變化。

以往學者所觀察到的都是「已經存在」的兩個語言相互影響的結果,但在尼加拉瓜的聾啞人身上,研究者則親自目擊了一套從來沒有出現過的語言被創造出來的過程,這是誰都沒有想到過的,研究者真是何其幸運!

從理論的分析上,克里奧化的語言已經非常接近一套完整的語言了。但它仍然不是一套真正成熟的語言,必須等待第二代的小孩在學習克里奧化語的過程上,會主動自發的去矯正克里奧化語的語法不一致性,也會自然的去補充克里奧化語在語言各介面的不足之處。

這是個很令人驚奇的能力,因為從小孩的觀點去看,所接受的語言輸入的品質是很不好的,文法既前後不一致又漏洞百出,但小孩子就是有辦法忽略這些不一致與錯誤,而輕輕鬆鬆的學會(應該說是創造出)一套完整的語言。這一個「錯誤進來,卻能正確出去」的能耐,是大人們所望塵莫及的。

問題就在這裡:為什麼那些會想出相對論,或畫出蒙娜麗莎的微笑,或把人送上太空,或譜出「第五交響曲」的大人們,學習新語言的能力,會比什麼都還不會的小孩們差那麼多呢?

不管語言交流的形式是用耳用口,像你我的口說語言;或用眼用手,像聾啞生的手勢語,語言學習的規律都是一樣的,所動用的腦神經也很相似,可以說同一個腦袋創造了萬種語言。在尼加拉瓜的手語研究,為語言習得的關鍵期理論,添補了更直接的證據!

尼加拉瓜的革命,離成功的目標仍然遙遠,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語言研究成果,確實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意外收穫。我們現在更清楚知道聾啞人的自然手語,和一般人的口說語言是有同等地位的,都是上帝造人、人創語言的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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